楊鶴 攝

我們常說，每個勞動者背后有一個家庭。很多時候，背后這個家庭是隱形的，抽象的。

小惠姐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家電導購員，月薪7000元，工作34天后，以公司未簽訂書面勞動合同、未支付工資及加班費為由提出離職。

她向公司遞交《被迫離職通知書》的第二天，來海南省勞動人事爭議仲裁院申請勞動仲裁。一同前來的有她老公和她懷里的孩子。走廊上，她孩子在哭鬧、她老公在咆哮，她面無表情地貼墻而立，骨瘦如柴，頭發散亂，眉尾下垂，眼神空洞，鼻翼寬大，嘴角凹陷，倒是懷抱孩子的雙手特別有力量。

受理室工作人員把她的案件分給我時，說了一聲這是“一家三口來立案的案子”。繁忙的工作和形形色色的當事人使我沒能第一時間想起她，直到閱卷看見她身份證照片，才記起走廊上無助的她，但她的仲裁申請書，又使我模糊了她的神情。她總共四項仲裁請求：一、支付未簽訂書面勞動合同的第二倍工資13999元；二、支付拖欠工資7000元；三、支付加班工資7000元；四、支付拖欠工資的80倍賠償金56萬。這些金額的法律依據、計算方式，在事實和理由部分幾乎一筆帶過。

尤其第四項仲裁請求，80倍賠償金，我還是第一次見。這幾年，我也算通覽勞動法方面的法律法規、政策文件，著實沒見過高達80倍賠償金的依據。

無論出于何種目的，這種“人有多大膽，地有多大產”的浮夸風，犯了雙方調解誠為貴的大忌，所以，在調解上，這案件被我判了死刑。

羅曼·羅蘭在他的《米開朗基羅傳》序中寫道，“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：便是注視世界的真面目——并且愛世界。”對待調解，我也有這樣的英雄主義。

按以往慣例，庭前調解，我先打電話給申請人，了解申請人調解意愿和最低需求，再聯系被申請人，對癥下藥、逐個攻破。可這次不一樣，得向被申請人了解申請人。

我聯系公司人事經理，圍繞糾紛調處問題開展，談話內容自然而然落到小惠姐的工作和生活。

“小惠姐離職我挺意外的，之前說過幾天回公司簽合同，結果沒等到簽合同，倒等來了你們的應訴通知書。不瞞你說，小惠姐是個很好說話的人，工作能力強，公司把她當儲備干部培養。”

我驚愕道：“你沒看仲裁申請書？”

“我猜是她老公要求的。”人事經理惋惜道，“很好的人，可惜搭上一個胡攪蠻纏的老公。她在我們店里上班，她老公去查崗，比我們督導還勤。有次沒見著小惠姐，跟我們店員吵了起來。”

“你們最終簽勞動合同沒？”

“不是我們不簽，是小惠姐沒回公司簽。”

“該簽的合同必須得簽，如果勞動者不簽，你們可以根據《勞動合同法實施條例》第五條規定，書面通知勞動者終止勞動關系。”我接著問，“有沒有拖欠工資？”

“還沒到工資發放時間。”

“《工資支付暫行規定》第七條規定，工資至少每月支付一次。她上班超過一個月，應該付給人家。還有加班費呢？”

人事經理連忙否認道：“加班？沒有的事，我們實行兩班倒，門店又在商場里，想加班商場還要關門。不過，我聽說，她下班寧愿待在店里，也不回家。這樣不能算加班費。”

“寧愿待在公司也不回家？”       

“窒息的家庭氛圍真不如公司。仲裁員，你要想我們調解，關鍵在小惠姐老公，什么時候和她老公說通了，案子就調解成功了。”

既然調解工作的關鍵是小惠姐老公，那就抓住這個關鍵人物。我撥通申請人委托代理人電話，接電話的人正是小惠姐老公。我有做好被拒絕準備，但我還是低估了他的摧毀力。一通電話，他全然自顧自地宣泄情緒，憑著占一定的理，滿口臟話，氣得我直想掛電話。

庭前調解不成，按流程等待開庭。

開庭前一日，我特意問人事經理要來小惠姐電話，提醒她，切記不要抱孩子參加庭審，孩子哭鬧會擾亂庭審紀律。

所幸，開庭當日，小惠姐沒帶孩子出庭。庭上，作為當事人的小惠姐像個透明人，她的聲音和身份徹底被她老公剝奪了。

從她老公傲慢的語氣中，我知道了第二倍工資13999元的計算方式，月工資7000元乘以2，她老公覺得14000元中有4，不吉利，少要了一塊錢。所謂80倍賠償金依據，是她老公摸腦袋想了想，把原定100倍人為減到80倍。

我徹底放棄對小惠姐老公的普法，但還是想聽聽小惠姐的心聲。

休庭后，我把她叫出仲裁庭，制止了她老公尾隨。走廊上，我不言她不語，我盯著她，她仰視著天井，我們倆像坐在井里的兩只青蛙。

“你知道你這案子，能支持多少嗎？”           

“三四天的第二倍工資和上班期間的工資。”

“既然你知道結果，還任由你老公胡鬧？我們仲裁院是保護勞動者權益，但保護的是合法權益。你們可以維權，但不能亂維權。”我苦口相勸，“你離職前公司也沒說不給你發工資，現在公司愿意給你工資和你應得的第二倍工資，調解了吧。別由著你老公胡來，自己勞命傷財。”

她冷冷地望著我：“我沒辦法，也沒選擇。”  

說完，徑自往仲裁庭方向走去。         

我跟上她，試圖改變她的想法：“你是妻子，是母親，但也是你自己。這是你的工作，你可以作主的。”          

“仲裁員，你不是我。”    

她的話如同一記重錘，擊中了我的心頭。直至今日，仍不時回蕩在耳邊，提醒我：不要忽視那些眼睛看不見的、背后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