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曉南展示能證明他頭銜的各類聘書、證書。

　　陳曉南不是名人，但湖南沅江市、益陽市的不少黨政領導都知道他，他經(jīng)常上門推銷自己的書。

　　陳曉南有很多頭銜，“會長”、“研究員”、“教授”、“院士”、“反腐斗士”……有人認為他是“水貨”，但也有人對他的能耐深信不疑——陳曉南的書中有不少他跟國內知名專家學者的合影，也有省市領導、甚至前國家領導人的秘書“送”他的題詞。

　　陳曉南不會發(fā)短信，但一條署名“湖南省紀委、省委巡視組特約聯(lián)絡員陳曉南”的短信讓他陷入了麻煩。

　　7月14日，沅江市公安局對陳曉南進行了傳喚和詢問，年過七旬的殘疾老頭因涉嫌詐騙和非法經(jīng)營被立案偵察。

　　沅江市公安局查獲的陳曉南非法編印的書籍。

　　曾是一名紅衛(wèi)兵

　　湖南益陽是洞庭湖畔的一座小城，如果不是誕生了唐九紅、龔智超、龔睿娜、黃穗等多名奧運冠軍和世界冠軍，外省人知道它的并不多。

　　現(xiàn)年75歲的陳曉南出生在這里。他的名氣雖然比不上體育明星，但在益陽市以及益陽管轄的縣級市沅江市的黨政部門，不少人都見過他。

　　陳曉南曾是一名紅衛(wèi)兵。1967年3月，他被分配到益陽千山紅農場中學任政治教員。任教后，他組織了“三凡一批戰(zhàn)斗隊”，自任指導員，后又參加了“千山紅戰(zhàn)團”。大聯(lián)合時，農場學校組織“紅色教職工聯(lián)合委員會”，陳曉南任負責人；1968年9月，學校成立革委會，陳擔任革委會副主任（群眾代表）。

　　沅江市公安局的一份通報稱，那段時期陳曉南派性思想嚴重，不實事求是，無限上綱，迫害多人，被定為“文革”造反派頭頭，1985年給予了“黨內警告”處分。

　　上世紀80年代，在沅江市衛(wèi)生職業(yè)中專工作的陳曉南開始熱衷于寫政治理論文章并投稿。他還加入了省內外不少協(xié)會團體，參加學術研討會。

　　退休后，他致力于整理自己多年的“成果”。

　　2011年6月，他的第一本書《論中共鼻祖陳獨秀》問世，出版單位是香港“天馬出版有限公司”。為出這本書，他從積蓄里拿了七八千元，又找人借了1萬元。

　　陳曉南跑到沅江和益陽的黨政部門推銷自己的心血，也贈送給了熟人一些。大家都不看好這樣的“論文集”能賣出去，陳曉南卻在半年后賣出數(shù)百冊，賺了一小筆錢。

　　有了出第一本書的經(jīng)驗，他又陸續(xù)編撰了《陳曉南文集》、《淺論毛澤東軍事思想》、《南洞庭反腐論》等。

　　合影、題詞經(jīng)濟學

　　陳曉南喜歡將自己和專家學者、領導的合影印在書的前幾頁，“覺得這樣可以提升書的含金量，以及顯擺自己的人脈。”一位接觸過陳曉南的人說。

　　跟他合過影的專家和領導有中央黨校的教授、名人后裔、黨政高官以及地方軍隊的軍官等。

　　2008年5月，他自費去安慶參加了“陳獨秀社會主義思想學術研討會”，收獲了和陳獨秀孫女的合影照片，隨后印在了《論中共鼻祖陳獨秀》、《陳曉南文集第一卷》等書上。

　　出現(xiàn)在這些書籍前幾頁的還有一些領導“贈送”的“題詞”。

　　《南洞庭反腐論》的第一頁印著原湖南省委一位領導書寫的詩句——“江南無所有，聊贈一枝春”。陳曉南在詩上“標注”說，這是“2008年2月27日給沅江黨風廉政建設研究會會長陳曉南先生的賀詞”。

　　這句詩并非單獨送給陳的。九派新聞（微信號：cjrnews）記者發(fā)現(xiàn)，同樣字體的這兩句詩，被制成牌匾也掛在沅江市某法律服務所的主任辦公室里。

　　陳曉南曾向這位領導寄過一些文章，希望能被推薦發(fā)表。這位領導以新年賀卡的方式進行了回復：“所附文章均已轉給有關報刊，今后您如再有大作，宜直接寄送有關報刊供他們采用，不必通過我轉。”

　　一名熟悉陳曉南的人說：“他給很多領導寫過信，有的回復了，他就把回信內容當‘題詞’印在書上。”

　　除了合影和“題詞”，陳曉南還會邀請一些專家學者為他的書作序及擔任顧問。

　　湖南商學院副校長王明高教授是“中國懲治和預防腐敗重大對策研究”課題組組長、反腐專家。他“應邀”為《南洞庭反腐論》作序，這樣寫到：“曉南先生筆耕不輟，始終保持祛邪扶正、反腐健體的戰(zhàn)斗姿態(tài)，顯示出剛正不阿、直面人生的可貴情操與良好品格”，接下來的一句話還被標上粗黑體：“粗略統(tǒng)計，30多年來，不少腐敗分子在他筆下落馬，堪稱‘民間反腐斗士’”。

　　王明高看到書后很生氣，說陳曉南把他的原文改了個底朝天。“他找過我?guī)状危易鲱檰枺叶紱]同意。他書中的那個序，在我原來的基礎上改動太大了，我當時就不同意他這樣做。”

　　不過，即便未得到應允，題詞和照片依舊“任性”的出現(xiàn)在書中。

　　陳曉南的名片上有七個“頭銜”。

　　名片經(jīng)濟學

　　陳曉南向政府部門推銷書籍時，會先向領導贈送幾本，同時不忘遞上一張名片。

　　陳的名片別具一格。左上角是他在韶山跟毛澤東蠟像的合影，拄著拐杖的他站在右邊，比坐著的“主席”高出半個身子。

　　名片的中間則是他的七個“頭銜”——“全國獨家的湖南（沅江）黨風廉政建設研究會會長，全國黨風科學專業(yè)委員會特約研究員，中國人文社會科學院院士、客座教授，湖南省胡耀邦思想學術研究會常務會長，中共中央組織部、省委組織部備案的黨建理論專家，中共湖南省委巡視組特約聯(lián)絡員，《世界名人錄》編輯委員會常務顧問。

　　“他一下子這個身份，一下子是那個身份，反正頭銜一大堆，說出來很嚇人。”沅江市一名公務員說。

　　有人接過陳曉南的名片后，嘴里沒說，心里已經(jīng)給他打上了標簽——“撮把子”。在湖南，“撮把子”指“海吹”和騙子。

　　陳曉南知道很多人不相信他。“我有證書，這些頭銜還能造假了？是有人故意抹黑我。”

　　1997年5月1日，沅江市衛(wèi)生局曾給陳曉南發(fā)了“高講”職務的聘任書。陳據(jù)此當上了“副教授”，他說“高講”和“副教授”待遇相當，所以稱自己是副教授完全沒問題。

　　有人指出他“高講”的任期在1999年12月31日已經(jīng)到期，陳反駁：“教授是個稱謂，你之前當過，難道退休后就不能說是教授了 ？”

　　陳曉南找出一份證明自己是“院士”的“文件”，這份“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”2006年5月下發(fā)的通知上寫著：“經(jīng)院學部委嚴格審核……特同意誠聘您為院士兼客座教授職務”。

　　實際上，這個單位并不存在。

　　這張名片，后來也成為了警方認定他涉嫌詐騙的依據(jù)之一。

　　陳曉南找出一份證明自己是“院士”的“文件”，這份“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”2006年5月下發(fā)的通知上寫著：“經(jīng)院學部委嚴格審核……特同意誠聘您為院士兼客座教授職務”。

　　“讓賢”后的“副會長”

　　在陳曉南眾多的頭銜里，有一個是真實存在的，他曾在2002年7月1日開始擔任“益陽毛澤東戰(zhàn)法研究會”副會長，還于2008年元月開始擔任該研究會“（沅江）黨風廉政建設研究專業(yè)委員會”的會長。

　　不過2010年左右，該協(xié)會開理事會將陳曉南“除名”，沅江的會長也換了新人。

　　“他不按規(guī)矩辦事，不能聽取別人的意見。”“有時候開個會都開不攏，他人很固執(zhí)，脾氣特別不好。”該研究會的一些成員說。

　　同在該協(xié)會的肖延清介紹，當時理事會的決議是“陳曉南同志年事已高，不適合再擔任相關職務”，相當于“勸退”了。

　　對此，陳曉南說那是他“主動讓賢”，把位置留給年輕的后輩。

　　雖然離開了協(xié)會，但是陳曉南依舊繼續(xù)編輯出版一本名叫《黨風科學論壇》的雜志。這是一本沒有正式刊號也未取得《內部資料性印刷品準印證》的刊物。

　　陳曉南曾經(jīng)請來在益陽政府部門工作的易桐（化名）當主編。

　　2009年下半年易桐第一次接觸到陳曉南。陳向他約稿，易桐便把曾經(jīng)發(fā)表在益陽當?shù)貓蠹埳系囊黄撐耐督o他。“也不知道是別人看了那篇文章覺得好，還是他覺得好，他就對我說‘你的文章寫得好，當我刊物的主編吧’。”

　　考慮到自己平日工作不太忙，易桐答應了邀請。兩人一直合作到2013年，直到易桐看不慣陳曉南的一些做法，于是沒有繼續(xù)幫他編稿。

　　“他一門心思想賺錢，每期刊物政府都給他兩三千塊，他嫌不夠四處拉贊助。有的領導不愿買他的書，他就去搜集別人的問題，把小問題加油添醋放大，然后到處公開、告狀。有的領導煩了，就花一千塊錢、兩千塊錢買點書，防止他繼續(xù)瞎鬧。”

　　陳曉南讓“秘書”彭某某發(fā)送的手機短信。

　　“反腐斗士”的玩味短信

　　2014年，陳曉南籌劃出兩本書，一本名叫《豐碑在民間——紀念胡耀邦誕辰一百周年》、另外一本是《深重的苦難，偉大的勝利——紀念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70周年》。

　　為了賣書，他希望得到領導批示。于是他給益陽市的一些領導寫信，希望得到支持。他在信上特意加了大抵這樣一句話：“如果您沒有回復，我就默認為您是同意了”。

　　陳曉南不但沒有等到領導們的回復，而且曾經(jīng)幫他印過書的沅江市青云印刷廠還在2015年1月19日被沅江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行政處罰，罰款6000元。沅江市文化市場綜合執(zhí)法大隊調查發(fā)現(xiàn)，該印刷廠在2011年未辦理相關手續(xù)印刷了《論中共鼻祖陳獨秀》第一版300本，每本單價5元。

　　有關人員稱，陳曉南從香港“天馬出版有限公司”買的“ISBN”開頭書號不能隨意在內地使用，而且這家出版公司似乎并不存在。

　　但上述這些并不防礙陳曉南繼續(xù)出書。他對這兩本書的選題很自信，他編好并打印了樣書，一邊尋找新書的“顧問團”，一邊尋找贊助款。

　　陳曉南腿有殘疾，行動不便，他打算發(fā)短信推銷新著，但他自己不會用手機，于是雇了金田路一家洗頭按摩中心的女技師彭某某做他“秘書”，請她幫忙發(fā)，發(fā)一條給彭2元錢。

　　發(fā)出的短信末尾署名——湖南省紀委、省委巡視組特約聯(lián)絡員陳曉南。

　　陳曉南給中共黨史學家石仲泉等人發(fā)短信，請他們當新書的顧問，不少人回絕了他，但也有同意的。中央黨校一名教授回短信：“同意，但我做不了什么事情”。

　　陳曉南又找來益陽、沅江的黨政軍領導及一些企業(yè)法人代表的手機號，又編發(fā)了100多短信。他在短信中稱，其摯友——益陽市委多名常委和主要領導已同意他出《南洞庭反腐論》和《牢記抗戰(zhàn)勝利七十周年》兩本書，請將印刷費若干元打入他的銀行賬戶。

　　短信中，陳曉南向不同的單位要的贊助費也不同，少的幾千元，多的達4萬元。

　　拉贊助比找顧問更難得到回應。大多數(shù)短信沒有人搭理，有的人不清楚陳曉南的來頭，回了句“謝謝，我們會按程序辦事”。

　　未見到回復，陳曉南又繼續(xù)發(fā)了一些“耐人尋味”的話：“我希望菩薩保佑你，但愿你平安無事”。

　　沅江公安一民警稱：“這樣的語言明顯是琢磨過的，雖然沒有明確說我要去告你的狀，但這就有點變相的敲詐勒索。”

　　被立案偵查的“紀委聯(lián)絡員”

　　事實上，大部分收到“贊助短信”的領導、企業(yè)家跟陳曉南并不熟，相反，他們對陳近幾年以自封的頭銜上門索要錢財?shù)那闆r或多或少有所聽聞。

　　陳曉南的行為讓不少人反感，有的看他是老人并不搭理他，有的則向相關部門進行了舉報。

　　2014年7月初，湖南省委巡視組在益陽巡視時，就接到多起關于“陳曉南冒充湖南省紀檢委、省委巡視組聯(lián)絡員，在益陽市政府、資陽區(qū)政府等黨政機關強行推銷書籍”的舉報。湖南省委巡視組要求相關單位迅速組織公安、文化等部門嚴厲查處該案件。沅江市公安局成立了專案組對此案立案偵查。

　　益陽市文廣新局初步調查發(fā)現(xiàn)，陳銷售的非法出版物達2000冊，達到了非法經(jīng)營罪的立案標準。據(jù)警方查明，

　　針對陳曉南非法印書、銷書的情況，沅江市公安局先后對一些印刷廠和益陽市70多家單位進行了走訪調查，查明陳在2011年到2013年非法印書7500冊，2012年至2014年以自封頭銜銷書54214元，索要錢財5000余元。此外，他共向57人索要錢財602600元，但均未得逞。

　　2015年7月到8月，沅江市公安局因陳曉南涉嫌非法經(jīng)營三次對他進行了傳喚和詢問。考慮到陳曉南年齡偏大，且患有嚴重疾病，8月26日開始對其監(jiān)視居住。

　　陳曉南對公安的做法十分不滿。“如果書有問題，為什么這么多年都不來抓我呢？”陳曉南認為是他之前的“反腐對象”在搗鬼，打擊報復他。

　　7月31日早晨他寫完一份6頁紙的“上訪材料”，發(fā)到了沅江不少部門。

　　在這份材料的開頭，他辱罵公安局領導。材料末尾，他落款時，又給自己增加了一個新的頭銜：“益陽地區(qū)近30萬殘疾人名譽代言維權人”。

　　（應采訪對象要求，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）

　　九派新聞記者邵驍歆 發(fā)自湖南益陽、長沙